巨輪與長城:公益訴訟可以改變世界
陸詩薇
2012/11/22

就算我們不採取任何行動,歷史巨輪也會持續往前滾動,與其任由自己在日夜流轉間老去,我寧可親手轉動小齒輪,試著將大輪子推往風景比較美的地方;每個時代都有在牆上打洞的傻瓜,也有不辭辛苦的建築工,與其把自己的未來交給別人打造,我寧可自己拿起錐子,搬起磚頭。如果歷史是細緻靈魂和粗糙靈魂間的傾軋,我們應當選擇敏銳、熱情、勇敢、謙卑,效力於細緻靈魂的一方,畢竟何謂美好未來是個美學問題,我們不放心交給粗糙靈魂決定。 (圖片陸詩薇律師於環保署前的反國光石化行動現場。提供台灣蠻野心足生態協會)

 

本文轉載自:環境法律人協會電子期刊創刊號

 

「歷史的暗流之一
是細緻的靈魂和粗糙靈魂之間的
傾軋」——羅智成,《泥炭記》


 

運匠大哉問

有一天,和朋友搭計程車回學校,我一路叨念當時如火如荼進行的中科三期和國光石化案。朋友半途先下車後,司機忽然轉過頭問我,「所以,妳是做中科三期的律師嗎?」我說是,「那我請問妳哦,你們這樣搞到底有什麼用?中科三期訴訟你們贏了,可是政府不是說停工不停產嗎?美麗灣的案子也是你們贏了,可是飯店還是繼續蓋呀?」我驚異於這位司機大哥對環境議題的關注,更驚異於他敏銳的「問題意識」。

「XX可以改變世界嗎?」其實是萬用句型,可以用任何字眼無限代換:「搖滾樂可以改變世界嗎?」、「攝影可以改變世界嗎?」、「情歌可以改變世界嗎?」、「文學可以改變世界嗎?」、「遊行可以改變世界嗎?」、「養流浪狗可以改變世界嗎?」、「喝公平貿易咖啡可以改變世界嗎?」甚至,「iPhone 5可以改變世界嗎?」最終,這個照樣造句遊戲會問到我們這些公益律師:「你/我們的行動有用嗎?法律可以改變世界嗎?訴訟可以改變世界嗎?」這真是太傷感情了,尤其當你的案子在法院多年來,因為當事人適格問題連戰連敗,或(這到底是更好或更糟呢)你勝訴了,行政機關不但不理你,還花你的錢登報痛罵法院(註1)。

我覺得普天之下,除了分手的時候苦苦追問「妳到底有沒有愛過我?」以外,就屬「XX可以改變世界嗎?」應該榮獲無意義、無效用問題的冠軍寶座。

當農婦和人偶老師成為戰將

耶魯大學法學院校友期刊Yale Law Report第59期封面,引用了一位公益律師McGregor Smyth的話:「雖然,你改變體制的能力看似很微渺,你卻擁有立即影響客戶生命的能力,在每個當下,可能鼓舞人心也可能令人恐懼。這是終其一生,每天的承諾與革命。」(Although your ability to effect change in the system may at times be marginal, your power to affect the life of a client is at once heartening and frightening. It is everyday commitment, the daily revolution, of a lifetime.)這段話極為動人,但依我這幾年從他人身上的學習,它需要深化與修正。

比如長期和環境法律人協會一起奮鬥的后里農婦王婉盈。王婉盈夫家是后里梨農,為了中科三期的道路開發和「綠化」,全家賴以維生的梨子園被徵收了八成,只剩下0.2公頃,而且中科管理局提供的地上物補償金,連他們年收入的五分之一都不到。看著土地被徵收、老樹被毀,王婉盈的公公謝龍雄幾乎崩潰,王婉盈用農婦和母親的堅強身姿,站上戰鬥第一線,結束一天的農事與家務後,挑燈夜戰啃讀相關文書,研究相關法條,台北、台中往返奔波與官員斡旋,仔細閱讀我們的書狀,幾乎每次中科三期案在北高行開庭,旁聽席上都有她的身影。今年8月,她們家梨園所種出的水梨,勇奪台中市后里區水梨大賽「甜度組冠軍」和「造型組亞軍」。不論中科三期訴訟的結果如何,這一系列反抗行動徹底改變了王婉盈和她全家人,他們從此懂得反抗不義,捍衛權利,也徹底改變了我們-看到她們這樣守護身家土地,我們怎麼能輕言放棄。

又譬如太魯閣族婦人田春綢和她的日籍先生丸山忠夫。1995年間,遠嫁日本22年的田春綢帶著日籍丈夫回到故鄉花蓮養病,準備自己開班教授製作日本人偶,卻在一場協調會中,意外發現秀林鄉公所與亞洲水泥於1973年間,用「欺騙、誤導等不正當手法」奪取大批太魯閣族原住民土地興建水泥廠,夫妻兩人開始深入追查,揭開了台灣歷史上重要的太魯閣族還我土地運動,因為長年焦慮與氣憤,田姐曾兩度因為中風送入加護病房。她們家客廳書櫃裡,滿滿都是案件資料,我和田姐夫婦連絡從來不敢掉以輕心,因為她們對原住民土地法規的熟稔程度,不下於本件任何一位承辦律師。

因為與這些當事人共事,我確知McGregor Smyth的話有必要修正。尤其在社會改革訴訟中,當事人對律師的影響,往往不下於律師對當事人的影響,這些交互影響看似微不足道,對體制與現狀的改變絕對不可或缺。

巨輪與長城

我們常把歷史比喻為巨輪,卻鮮少探問巨輪的結構與運動方式。我認為歷史巨輪由無數精密嵌合的小齒輪組成,巨輪與小齒輪的關係,很能說明人類行動與其成果之間的蝴蝶效應。小齒輪本身的大小、轉動的方向、速度各異,經過複雜龐大的抗衡、抵銷、加乘計算以後,才緩緩推動巨輪。即使我們之中最有智慧與力量的人,也不可能理解整個過程的全貌,更不可能憑一己之力使巨輪轉向。

所以,微小平凡如我們,何必追問自己或他人的行動,能不能推動最外圈的大齒輪?我們每個行動推動了小齒輪,這些施力會進入複雜龐大的力學過程,以當下無法度量的方式,影響歷史行進的方向。從這個角度,我們可以更深刻地理解McGregor Smyth的話:農婦和人偶老師的挺身抵抗,是我們法律行動的根基,所有行動者都深深影響了對方的生命,一起推動了好幾個小齒輪。就算這些齒輪再小,只要少了其中一個,力學運算的結果就完全不同,歷史也因此完全不同。

還有另一鐵證,足以讓我們對自己的行動滿懷信心。我總是把所有社會現實想像成一座銅牆鐵壁。我們的目標是要讓這座高牆倒下,但我們不是劉政鴻也不是郝龍斌,沒有怪手也沒有推土機(註2),唯一的工具是小錐子。每個行動,就像拿著小錐子在高牆上打洞,多麼無力而令人沮喪,無論我們多麼努力,高牆仍然紋風不動,成功這麼遙遙無期。

請回憶三十年前的台灣。彼時還是肅殺的戒嚴時期,人民連集會結社自由都沒有,連定期選舉都像天方夜譚,妳能想像有朝一日,竟可親眼目睹上千萬公民團體、學生和居民大方走上總統府前的介壽路,高喊自己的政治訴求嗎?在那樣黑暗的時代,還有人堅持一定要辦雜誌,講想講的話,唱想唱的歌。為此有人甘願蹲黑牢,有人甘願流亡天涯,有人在烈焰裡獻上自己的生命。

當時,萬里長城也沒有因為他們倒下。可是她們每吶喊一次,就在牆上鑿出一個細小的洞。一個人犧牲,鑿一個洞:兩個人倒下,鑿兩個洞:三個人行動,三個小洞連在一起,成為一個大窟窿;三十年來有三千個人持續鑿洞,一小段城牆終於崩落。面對紋風不動的高牆,我想當年他們也恐懼徬徨,可是他們是不顧一切的傻瓜,膽敢點起一支小蠟燭燃燒黑夜,膽敢想像一個更好的明天,那就是我們的今天。

三十年前高喊國會定期改舉,可能被認為叛國,今天誰在路上喊國會要定期選舉,不是在拍戲就是在夢遊。三十年前那些狂野的夢想,現在全變成不可動搖、習以為常的現實,堅不可摧的高牆變得殘破,有些部分已經倒塌,我們從廢墟的孔隙窺看牆外燦爛星空,想像更好更美的未來。那個未來在我們有生之年未必能實現,但是我們應該相信有那麼一天,我們的夢想必將成為現實,甚至成為歷史,我們所處的當下就是鐵證。

改變世界的美學任務

就算我們不採取任何行動,歷史巨輪也會持續往前滾動,與其任由自己在日夜流轉間老去,我寧可親手轉動小齒輪,試著將大輪子推往風景比較美的地方;每個時代都有在牆上打洞的傻瓜,也有不辭辛苦的建築工,與其把自己的未來交給別人打造,我寧可自己拿起錐子,搬起磚頭。如果歷史是細緻靈魂和粗糙靈魂間的傾軋,我們應當選擇敏銳、熱情、勇敢、謙卑,效力於細緻靈魂的一方,畢竟何謂美好未來是個美學問題,我們不放心交給粗糙靈魂決定。

 

註1:最高行政法院作成99年判字30號判決,撤銷中科三期環評確定後,環保署花費新台幣98萬公帑於各大報刊登半版廣告,辱罵最高法院的判決「無意義、無效用、破壞環評體制」。

註2:苗栗縣政府計畫擴大新竹科學園區竹南基地,強制徵收苗栗大埔農地,縣長劉政鴻面對農民態度強硬,2010年6月9日派遣怪手毀壞即將收成的稻田;台北市政府為協助建商樂揚建設拆除多年來不願參與都市更新的士林王家房屋,於2012年3月28日凌晨開始,派遣近800名警力包圍王家執行強拆,但當時並未核發合法拆照,過程中亦有施用暴力、將抗議人士丟包等執法過當情形。

 

本文轉載自:環境法律人協會電子期刊創刊號

陸詩薇
關鍵字
#環境法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