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堂筆記】雲豹安在
2014年12月9日的蠻野講堂,邀請屏東科技大學野生動物保育研究所裴家騏教授談「雲豹安在」。裴教授和台、美生態學者組成的研究團隊,曾耗費13年調查台灣是否仍有雲豹存在?期間有研究人員在大武溪心臟病發過世、有被溪水沖走失蹤(註1),可說是用生命來追尋雲豹的蹤跡,原本想查明「雲豹安在」?最後卻得到「雲豹不在」,在台灣「已滅絕」的結論。
雲豹與黑熊的排灣族、魯凱族傳說
裴教授先從排灣族和魯凱族的神話談起,傳說中:雲豹和黑熊原本是好朋友,因為嫌白色的皮毛太單調,相互約定幫對方彩繪。黑熊很仔細地為雲豹描繪雲朵般的美麗花紋,但輪到雲豹幫黑熊彩繪時,雲豹用鍋底的黑灰,草草亂塗一通,黑熊太累睡著,醒來只剩胸口是白的。當黑熊找雲豹理論時,雲豹宣稱:因為以後每次獵到山豬都會分黑熊,為了和其他動物區別,所以塗黑。結果,雲豹卻沒有履行諾言,黑熊被騙很生氣,兩個就不再是朋友,甚至見面時,黑熊還會撲向雲豹。
2000年前對台灣雲豹存活狀況的說法
1910年曾有日本學者在屏東排灣族頭目家院子目擊一隻小雲豹;1974年學者Dale McCullough認為中央山脈應該還有一隻雲豹;1985年裴教授認為雲豹非常可能已經絕種;2000年姜博仁認為雲豹確定瀕臨絕種,實情待確認。雲豹的生活習性,會把獵物拖走,但訪談原住民獵人,卻從未聽說過雲豹拖走其獵物,有別於黑熊、黃喉貂等都曾有獵人見過的狀況。1972年以來,關於雲豹只有腳印、痕跡及零星的意外遭遇、意外捕獲傳言,但都無法證實。
樹上生活的台灣雲豹
台灣雲豹喜歡在樹冠層活動,不喜歡在地面;與東南亞的雲豹喜歡在地面層活動不同。台灣雲豹常獵捕猴子、山羌,猴子可從樹上抓;地面活動的山羌,身形苗條雲豹則是趴在粗壯的樹枝上,待山羌經過時,倒掛在樹上往下突襲,順勢將山羌拉上樹,可說是腰力很強的動物。
尋找雲豹的計劃
熱愛雲豹的博士生姜博仁,想以尋找台灣雲豹作為論文題目,找裴教授指導。裴教授原本拒絕,建議其找較容易看到的物種,否則萬一找不到雲豹,該如何畢業?最後被對方說服,於2000年展開尋找雲豹的計劃。計劃開始後,許多人提供資訊,有人稱看到三隻雲豹衝過馬路,但未留下記錄;有人稱在宜蘭太平山跟蹤一隻雲豹,但亦未取得任何跡證。雲豹的身影,始終在傳聞階段。
物種滅絕與最少可延續的數量
物種的滅絕,不一定要等到一隻都不剩,當族群數量過小,易發生近親繁殖、難碰到同物種、不想繁殖等狀況。小族群低於一定數量,就會走上逐漸滅絕的不歸路,稱為「最少可延續的數量」。雲豹的最少可延續的數量約500隻(亦有認為需5,000隻,甚至上萬隻)。一般認為就瀕臨絕種動物的人為介入改善,不要等到族群數量低於門檻值,一旦低於門檻,就很難挽回。在門檻值上下的小族群時間越短越好、數量回升速度越快越好。
雲豹與排灣族、魯凱族文化
排灣族有獵捕雲豹的文化;魯凱族則認為雲豹對其民族有貢獻,不會獵捕雲豹。傳說魯凱族原本住在古好茶,在雲豹帶領下,遷居到舊好茶;後來被政府強迫搬遷到新好茶,許多魯凱族人認為曾為古戰場的新好茶是不祥之地,後來在八八風災中被土石淹沒。
雲豹的牙齒,常被做為排灣族頭目的頭飾,有的帽子上有24隻犬齒,分別來自12隻不同的雲豹。這些雲豹的牙齒,是上百年來累積下的珍寶。當頭目傳承時,會將舊帽上的綴飾拆下,重新縫製新帽子,因此儘管頭飾上的豹牙,有的已上百年歷史,帽子看起來仍然很新。
卑南王馬智禮的長孫馬來盛,家中有一頂由80隻雲豹犬齒做成的頭飾。據說是當年排灣族人為表達敬意,集合所有頭目家的豹牙,做成兩頂帽子,送給馬智禮夫婦,其中一頂被帶到日本,一頂仍留在台灣。卑南族人不會縫帽子,傳承時不會拆開重作,因此帽子仍保留當年的原貌。
雲豹的調查方法
雲豹調查範圍主要為:保有最大範圍低海拔天然闊葉林的地方,海拔範圍200至3092m,尤其絕大多數排灣族雲豹皮的出處—大武山。
調查方法包含:設置「毛髮氣味站」與「自動照相機」。「毛髮氣味站」是利用貓科動物喜歡磨蹭沾有其他貓科動物氣味物體的習性,用餌料及貓科動物的氣味吸引並設魔鬼粘,希望沾黏雲豹的毛,若有毛根可分析DNA。為了增加吸引到雲豹的機率,還會吊掛亮晶晶的物品,吸引生性好奇的貓科動物,甚至用錄音機播放豹的聲音。
「自動照相機」則是用傻瓜相機和熱感應器,當溫血動物經過時,會自動拍攝。其優點是:沒有人為干擾、沒有不同調查人員的偏差、標準化、日夜工作、能記錄隱秘的動物。
雲豹的調查工作十分艱辛,研究人員須揹著二十多公斤的設備上山,長時間在山間工作,食物常是自己烘乾蔬菜和肉片,做成真空包裝的脫水食物,以減輕重量;住宿也十分簡陋。台灣南部屬崩塌地形,調查過程常需克服各種危險狀況。國外的研究環境,有的研究人員能獲得充分支援,可專注在研究本身;而台灣的研究環境,資源十分有限,研究人員常須自己處理環境問題。
3年半的調查過程,每個月有10-20 天在大武山區,設置超過200個毛髮氣味站,在超過377個地點架設過自動相機,回收了612卷底片,拍攝1萬6千張照片,其中有7,815張有效照片,耗費13,354個相機工作天。最後僅3個毛髮氣味站沾到:黃喉貂、山羌和猴子的毛;拍到松鼠、黃鼠狼、鹿、麝香貓、臺灣黑熊,甚至連罕見的鼬獾白子,都拍到過2次,還是沒找到雲豹的蹤跡。
雲豹消失的可能原因
物種消失的常見原因,包含:失去食物來源和環境條件改變。若比較雲豹已滅絕的台灣和仍有雲豹的泰國,兩者的雲豹獵物質量指標值(Quality Index,QI值),台灣的大武山及雙鬼湖一帶,並未輸給泰國。
若從環境條件分析:1隻雲豹約需40平方公里的生活空間;從海平面到海拔3,000公尺都可以生存,主要分布在海拔2,000公尺以下,但1,500公尺以下的棲地品質最佳;天然闊葉林、天然檜木林及針闊葉混合林,為主要棲息環境。以該條件分析,屏東大武山和宜蘭太平山是較完整的環境。若再扣掉道路兩側3公尺及部落半徑5公里等較易發現有無雲豹出沒的地點,和2,000公尺以上的高山,雲豹可能棲息的範圍更小,符合條件的仍是大武山和太平山。而生態豐富的大武山自然保留區與雙鬼湖野生動物重要棲息環境,亦在該區域內。
雲豹消失的可能原因包含:兩百年來,台灣低海拔環境大量被人類開發利用,直接減少雲豹的棲地面積,造成棲地破碎化,間接減少山羌、獼猴、梅花鹿等食物量;百年來,人類在中海拔的開發,使情況惡化;人類獵捕野生動物,造成雲豹食物量減少;人類直接獵捕雲豹;家犬引進的疾病如犬瘟熱等。
再看雲豹與黑熊的神話
比對雲豹與黑熊的生活範圍,可以發現:黑熊主要生活在玉山以北,雲豹主要生活在玉山以南,宜蘭太平山的環境條件符合,但是否曾有雲豹分布?仍須更多證據。再看雲豹與黑熊的神話,可以發現:傳說中雲豹不喜歡有黑熊的地方和雲豹怕黑熊,似乎能從二者的分布情形,得到一些驗證。
如以族群分佈來看,布農族、泰雅族較易接觸到黑熊,排灣族、魯凱族則較少接觸到黑熊;但黑熊經驗較少的民族,為何會有和黑熊有關的神話故事?若能認真對待神話,一群人的共同故事記憶,或許藏著許多寶貴資訊。
雲豹消失的影響
雲豹在台灣消失七、八十年,會有什麼影響呢?可從生態學的連動效應(Cascade effect)來看,即一個關鍵物種從生態系統中消失,可能引發其他物種的滅絕。當食物鍊頂端的雲豹消失,造成下層的猴子、山羌、黃喉貂等增加;中小型肉食動物增加,可能影響小型動物的生存;山羌等草食性動物增加,可能啃光山上的植披,造成土石流失。
再引進雲豹到台灣?
裴教授的研究團隊把「雲豹已在台灣滅絕」的研究結果,投稿到國際期刊,附帶提到:值得討論在台灣重建雲豹族群嗎?結果所有審稿人都對重建雲豹族群的議題很感興趣,希望繼續往該方向探討。後來重新投稿的題目為:再引進雲豹到台灣?一項全面性的雲豹族群、獵物族群及棲息環境的評估。
所謂「族群再引進」是指:在過去曾經有族群存在過的地點,透過人為協助引進的方法,重建該物種族群的過程。通常透過納入不同基因型的個體,以保存最高的遺傳多樣性,常作為「復育瀕臨絕種動物」和「重建生態系統」的策略。
「族群再引進」地點選擇之原則為:過去造成區域性滅絕的因素已消失、或已明顯改善、或可有效控制;整體環境不具威脅、適合該物種的生活,並具繁衍或永續族群數量的資源和空間條件;不會危害其他瀕危物種的生存;具正面的社會氛圍(Social Habitat)。
「社會氛圍」對物種的影響,可以灰狼為例。過去美國的社會氛圍對灰狼不友善,許多童話故事,如:大野狼與小紅帽、三隻小豬等,狼都扮演著負面角色。有些農民甚至會將炸藥綁上沾著兔、鹿尿液的棉花上,讓灰狼在找尋食物時,被炸死。當社會氛圍對物種不友善時,對物種的保育會造成負面影響。
社會氛圍對物種的印象,不一定與事實相符;例如:常被認為愛偷吃雞的石虎,其實更常抓老鼠;北美很少灰狼主動攻擊人的事件,歐洲大陸於大戰期間,較常有灰狼吃屍體的案例,但美國花了五十年的時間,才扳回民眾對灰狼的負面印象。
台灣再引進並重建雲豹族群的目的:重建生態系的平衡與原住民的文化連結,且台灣民眾的生態觀念,較許多仍有雲豹的國家更佳,可為世界建立一個安全的族群,保存雲豹物種。
可能的作法,是自華南、越北、東北(若不可行則自泰國圈養族群)的山區引進24隻(6隻、18隻)-32隻(8隻、24隻)雲豹到台灣。在屏科大進行健康及行為觀察數個月後,移置霧台阿禮部落進行環境適應數個月;再將6-8隻雄雲豹野放到南大武山、北大武山、霧頭山到大鬼湖沿線海拔2,000-2,500公尺高處,進行GPS追蹤;待6-12個月後,雄雲豹都建立領域後,再將雌雲豹以1比3的雄雌比例野放到大武山區,進行GPS追蹤。
台灣雲豹的基因調查
是否要引進外來種?會產生爭議。近年的遺傳資訊比對結果,有研究認為:台灣雲豹與亞洲大陸的雲豹族群間,沒有差異。然而該研究的台灣樣本太少,且是用大英博物館的標本,最初的收藏者並未在台灣捕過雲豹,且3張豹皮有1張是在宜蘭南澳買到,當年許多商人會帶著標本、毛皮在各國移動,是否為台灣的豹皮?或源自其他國家的獸皮貿易?無法確定。
要釐清此問題,有必要增加確實在台灣捕獲的樣本數量,而我國原住民(以排灣族為主)所收藏的衣飾文物,就是最理想的古老DNA (Ancient DNA)來源。尤其科技的進步,以往採取古老DNA常須破壞文物(如:磨成粉末),現在卻可在不損傷文物的狀況下取得。
衣飾文物的資料蒐集也很重要,如:文物或其上每一個雲豹飾件的稱呼、來歷、經歷、家族史和其他所有相關資訊;文物整體造型與其他佩件的說明;文物及正確配戴的3D數位典藏;對雲豹的認識、認知和態度,尤其是「神格化」的內涵。
狼群如何改變河流?
裴教授並以影片【狼群如何改變河流】為例,說明黃石公園復育灰狼的影響:起初,黃石公園附近的畜牧業者都反對復育灰狼,認為是不好的動物,經過長期溝通,復育的灰狼對生態系統產生很多正面影響。
過去灰狼消失的黃石公園,鹿群大量繁殖,吃掉樹皮,危害森林,管理員甚至得射殺鹿,來維持生態平衡;原本希望肉食目的棕熊,能扮演一點該有的角色,幫忙平衡生態,但數千隻棕熊,卻抵不過數十隻復育的灰狼,穩住生態系統生物多樣性的貢獻。
生物多樣性與人類健康
生物多樣性不只是環境議題,更攸關人類健康與生存。微生物造成的人類死亡,比肉食目動物引發的人類傷亡還多。過去發生過的SARS、狂犬病、禽流感等疾病,都是生態系統失調所引發。
南亞過去曾因使用雙氯芬酸(一種消炎藥)治療動物疾病,禿鷲吃掉動物屍體後,引發腎衰竭,族群迅速減少,野狗則大量繁殖,取代禿鷲食用動物屍體的地位,爆增的狗群成為狂犬病溫床(註3)。
裴教授並介紹「生物多樣性的病源稀釋效果」,當疾病的媒介依賴多種宿主,各種宿主對病源的增殖能力不同時,高生物多樣性環境擁有的「非病原增殖宿主」會稀釋環境中病源數量,進而降低人類感染風險。相反的,生物多樣性低的環境,存活下來的優勢物種,多為「病原增殖宿主」,不但增加病源在環境中的數量,也容易將病源傳染到人類身上。此種生物多樣性稀釋效果,已確認對防止西尼羅病毒、萊姆病的擴散,發生效果。
由此可知,生物多樣性不僅僅是精神層次的,更攸關絕大多數人的生命、健康。
雲豹曾在嗎?
討論時間,有聽眾問裴教授對於:台灣根本不存在雲豹,豹牙、豹皮是用貿易換來的看法?裴教授表示:目前能找到的文物,幾乎都是雲豹的毛皮、牙齒,整隻雲豹的實體圖案,幾乎沒有,不像百步蛇會整條出現在原住民文物的圖騰上,當然也可能是因為較難畫。目前存在的文物,雖然不一定就是本土的,有可能是交換來的,例如:曾被作為貨幣使用的琉璃珠,雖然在台灣的數量龐大,但台灣並未生產,而是交換來的。但認為雲豹不曾存在的說法,很大膽,要花更多力氣來確認。恆春有雲豹的考古遺址(註5),且台灣在冰河時期曾與現有雲豹的華南相連,物種有相通的可能。
瀕危物種的保育與滅絕物種的重建
課後,有聽眾問裴教授:瀕危物種的保育與滅絕物種的重建,該如何取捨?裴教授認為:若經費有限,當然以現存瀕危物種優先,但若有額外經費,如:國際研究計畫的補助;或原民會願意就雲豹古DNA與原住民文化保存進行調查,仍然值得做。台灣民眾的保育觀念較佳,有可能成為雲豹物種的庇護環境。
心得
聽完裴教授的演講深受感動,研究人員耗費漫長歲月,反覆做著艱辛的調查工作,甚至付出生命代價,來驗證一個物種存否的事實。消失的雲豹,仍存在台灣原住民的神話與文物中,留下許多等待探究的知識寶庫;而失去雲豹的經驗,讓人更珍惜台灣還存在的瀕危物種,如:石虎、台灣黑熊、台灣白海豚等。希望台灣的生態環境能變得更好,也希望更多人在經費捐助或資訊流通上,支持蠻野繼續舉辦環境教育和進行環境運動。
延伸閱讀:
註2:狼群如何改變河流
註3:獸藥,救了牲畜卻殺了禿鷲